跨越三省四地，奔波上千公里，爬到几十米高的二甲醚储罐顶部，进入味道刺鼻的氯气充装现场，看到一幕幕险象环生的生产场景，发现一处处触目惊心的隐患…… 6月9日至12日，正值端午假期，作为国家安全监管总局首批派出的3个暗查组之一，由总局监管三司司长王浩水带队的化工暗查组，突击检查了11家涉氯、涉氨、安全生产条件差、发生过事故的危化品企业，揪出了65处隐患。 记者随暗查组跟踪采访，目睹了危化品企业最真实的生产场景，记录了暗查组人员放弃休假、坚守一线的工作状态。 紧急通知，检查行程完全保密 河北沧州大化股份公司安技部部长班洪胜、河北盛华化工有限公司安全总监西学强都是临时接到通知的。他们不知道去哪里检查，就连安监总局的人员也不能确定到底去哪家企业检查。 6月9日8时30分，班洪胜准时出现在约定好的集合地点。这位河北沧州大化股份公司的安技部部长，是此次总局化工暗查组邀请的专家之一。“昨天(6月8日)傍晚，我才接到通知，匆忙买了末班车票，连夜赶了过来。”夜里只睡了3个多小时的他，眼睛红红的。 不光是班洪胜，暗查组的其他成员皆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接到通知的。怕误了集合时间，受邀的另一位专家——河北盛华化工有限公司安全总监西学强，9日5时便从张家口驱车赶往北京。 “我们要去哪儿，检查哪些企业?”一见面，大家不约而同地相互询问，但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答案。行程是完全保密的。 人员到齐后，暗查组组长——总局监管三司司长王浩水召开了短暂的碰头会。不过，大家心中的疑问并未得到解答，到底去哪儿依然是个问号，倒是王浩水一再强调检查纪律，让每个人察觉出这次检查的不同寻常。“按照总局党组要求，这次检查不发通知、不打招呼、不听汇报、直插现场，目的就是查隐患、找问题。所以，无论去的企业是否是各位熟悉的，都请大家不要通报消息，这是纪律。”王浩水严肃地说。 9时整，暗查组驱车出发。 “先奔衡水。”一上车，王浩水只笼统地告知驾驶员大体方向。暗查组成员、监管三司副司长孙广宇拿出准备好的平板电脑，查找路线，现场办公。 一路上，除了偶尔探讨去往衡水的路线外，大家都很沉默，只有雨水打在车窗上发出的噼啪声。关于真正的目的地，仍然不得而知。 之后的几天里，同样是不到最后一刻，随行的专家、记者都不知道具体检查哪里。 孙广宇手中有一份提前准备好的企业名单，但这不是最终的检查名单。每到一个地方，王浩水便从名单中随机挑选企业，再通过导航设备查找企业具体位置，驱车直奔生产现场。后来，他们干脆连名单都不用了，车开到哪儿，就查到哪儿，看到设备陈旧、规模较小的企业，便立刻停车检查。 现场管理，太多地方让人揪心 暗查组在4天时间里，奔波近1500公里，突击检查了11家企业，发现了大量问题，现场管理混乱的现象几乎每家企业都存在。在暗查组专家的眼里，许多漏洞都是致命的。 4天时间，奔衡水，赴聊城，到濮阳，再回赵县(位于河北省石家庄市)，暗查组奔波近1500公里，突击检查了11家企业。暗查组的突然到访，让很多企业猝不及防，来不及给现场存在的问题和隐患“涂脂抹粉”。 位于衡水市冀衡路的河北冀衡化学股份有限公司，是暗查组突击检查的第一站。9日15时左右，通过GPS导航，暗查组很快找到了企业的生产现场。 让大家始料不及的是，这家在公司网站上自称“技术力量雄厚、生产设备先进、检测手段齐全”，在含氯消毒剂领域“是美国市场惟一合法供应商”的企业，被轻而易举地揪出了液氯储罐与液氯充装场所相邻相通、动火作业未进行可燃气体分析、监火人员脱离动火现场等10多处重大隐患。更可怕的是，这家所谓的“高新技术企业”，现场使用的可燃气体报警系统的5块表中，3块都因故障出现误报。而无论是安全管理人员、车间负责人，还是工艺技术员，都没有人发觉，且没人能说得清表中读数的含义。掌管企业安全命脉的可燃气体报警系统，就这样成了聋子的耳朵。 冀衡化学并非个案。在随后的抽查中，暗查组发现，现场管理混乱的现象几乎每家企业都存在。 位于濮阳市华龙区黄河西路的龙宇化工有限责任公司以生产甲醇为主，是一家二级安全生产标准化企业。在外行人眼里，这家河南永煤集团的下属企业外表光鲜，储罐规模和装置的先进程度都是周边中小企业所不能企及的。但在暗查组专家眼里，其现场管理漏洞却是致命的。 刚进入二甲醚储罐现场，王浩水一眼就看出储罐的安全阀有问题：“安全阀排空为什么没有接入火炬，为什么直接排向大气?”“我们有专门接入火炬的压力开关，还有紧急放空装置。”安环部负责人显得很自信，一再强调其设备的先进性。“那也不能代替安全阀!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紧急放空装置一旦失灵怎么办?”王浩水严厉地驳斥道。 原来，发生在1984年的印度博帕尔事故就曾因紧急放空装置无法打开造成有毒气体急剧扩散，引发了3500多人死亡的严重后果。在反思事故时，人们发现“美国联合碳化物公司在管理剧毒气体时太过自负，从来没有真正担心会引发一系列问题”。“好好学学博帕尔事故的教训!”这句话，王浩水一连说了几遍。 与龙宇化工相隔不远的濮阳富力化工有限公司，同样让人大跌眼镜。没有厂名，没有门卫，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自称是司机，一个庄稼汉模样的人自称是安全员。现场弥漫着刺鼻的氯气味，氯气储罐不管空罐实罐随意堆放，储罐区与生产区间距不足5米，惟一一台用于监控液氯浓度的电脑落满尘土，电脑键盘上厚厚的灰尘让人辨不出被使用过的痕迹。眼前的一切，让人很难将其与该公司网站上贴出的现场图片和“已通过ISO9001国际体系认证”的企业广告联系在一起。 在聊城莘县古云经济技术开发区，莘县华祥盐化有限公司可谓是此次检查中“进出最自由”的企业。门卫对于暗查组的到来不闻不问，暗查组人员连证件都未出示，就畅通无阻地进入生产现场。 进出的自由恰恰反映出管理的混乱，随后出现的一幕幕也印证了这一点：中控室内，屋顶渗漏的雨水不断滴落在用于安全监控的电脑上，监控人员对随时可能导致电脑短路的危险视而不见;在生产现场，安全阀严重锈蚀，到处是跑冒滴漏的痕迹，现场几乎找不到完整无缺的阀门和上足螺栓的法兰，巡检牌上标注的时间比实际时间提前了1个多小时;罐区内，液氯储罐的外保护层大面积脱落，罐体外的液位计早已变成一堆废品，现场找不到记录压力、温度的远传仪表;生产操作间里，用于应急的5个防毒面罩中，有4个已报废…… “太可怕了，这家企业不知道是怎么生存的？”面对眼前的场景，西学强、班洪胜两位专家都感到不可思议。
山东省莘县华祥盐化有限公司的氯气充装厂房顶棚漏雨，仪表箱腐蚀严重，存在严重安全隐患
山东省莘县华祥盐化有限公司的管道阀门大多残缺不全 低级错误，竟成一些企业“通病” “没有一家企业让人放心。”一路走来，这几乎成了暗查组人员的口头禅。虽然在出发前，“一定要看到真实情况、找出问题”是大家既定的目标，但现场发现的问题依然比预想的严重得多。 在对11家企业的检查中，暗查组共发现隐患65处，其中多数都是普遍存在的共性问题，甚至是一些不可容忍的低级错误。 10日上午，在位于山东高唐县官道北街的奥克特化工集团公司储罐区，近2米高的围堰底部竟开了一个高和宽均约50厘米的洞口，一条软管从洞内伸出。“围堰是干什么用的?”暗查组人员问道。分管安全的副总振振有词：“防止储罐内的物料外泄。”“那下面的洞是干吗的?”“排水。”“既然这样，开了洞的围堰如何防止物料外泄?”暗查组人员的追问使这位副总一时语塞。 企业这种花钱修围堰又自毁围堰的做法让人啼笑皆非。但没想到，11日上午，底部开洞的围堰又出现在濮阳宏业生化股份有限公司的储罐现场。 在围堰以内的地面上，宏业生化专门凿出一条梯形水渠，水渠的尽头就在围堰底部的洞口处。这家用糠醛加氢生产糠醇的企业，储罐内存放的是易燃易爆品。“你们只考虑排水方便，但有没有想过，一旦罐体起火爆炸，带火的物料会从洞口大量流出，导致火势无法控制。”对于企业的做法，王浩水非常气愤，“抓紧整改，我都替你们着急!” 然而，除围堰未封闭外，在这家自称全球最大糠醇、糠醛生产基地的企业内，暗查组还发现了一些与其身份不相符的低级错误。正在改建的企业现场，一边是正在建设的糠醛加氢装置;另一边，一栋5层高的楼房已完成主体工程，两者相距不足30米。谁都没有想到的是，企业将把这栋楼用做职工倒班宿舍。“绝对不行!一旦装置爆炸，楼里的职工将成为活靶子。”王浩水毫不客气地指出问题，“要么装置停下来，要么楼房改建，二者只能留一个。” 低级错误同样存在于其他企业中。在莘县华祥石油化工有限公司，车间主任和副主任的安全生产责任制完全一样，身为化工专业硕士研究生的总经理面对提问表现得很淡定：“我不知道，我对安全的事不懂。”在河北冀衡蓝天(赛瑞)化工有限公司，多份安全培训试卷笔迹相似，且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回答，有的试卷被扣了分，有的却得了满分。在濮阳迈奇科技有限公司，易燃的甲胺和可燃的丁二醇被放置在同一个罐区内，紧邻厂门和城市道路，而动火作业中本应相距10米远的氧气瓶和乙炔瓶竟紧挨在一起。在华祥盐化，挂在墙上的“起重作业10不吊”的制度中，赫然写着“钢水包过满不吊”，可这家企业根本就不可能有钢水包。
在迈奇科技的动火作业现场，本应相隔10米远的氧气瓶和乙炔瓶紧挨在一起 “最大的隐患是与隐患为伴却视而不见，身处险境却不知危险何在。”检查中的一幕幕，让西学强等专家深感担忧。 鉴于问题的严重性，暗查组对奥克特化工、华祥盐化、富力化工和宏业生化当场下达了停产整顿和延缓开工的指令，要求地方政府和安监部门跟踪落实。 不辞辛劳，只为悲剧不再重演 这一路，检查地点均临时决定，平板电脑、手机、车载GPS成了暗查组的“指南针”。有时候，为找到企业的具体位置，暗查组人员把能导航的设备全部开启，一同给驾驶员指路。 化工暗查组开展检查的几日正值端午节假期，虽然不能像大多数人一样享受假日，虽然马不停蹄奔波上千公里，虽然吃饭几乎没有正点过，虽然一大早就出门、夜深了依然在检查，但没有人喊苦叫累，只要到了现场，大家就像上足了发条一样，在各种危险化工装置间爬上钻下。 检查刚开始的2天，大雨滂沱，气温骤降，大家一脚水，一脚泥，衣服湿了干，干了湿;而后来的2天，雨过天晴，烈日当空，大家没时间喝水，顾不上擦汗，衣服依然是湿了干，干了湿。 10日21时，刚刚赶到濮阳没多久的暗查组人员又再次集合，驱车夜查。夜晚的濮阳市宁静无比，几乎看不到行人，惟有月光与暗查组人员一路相伴。但让大家颇感欣慰的是，被抽查企业——河南煤化中原大化公司无论在夜间值班、装置巡检，还是在自动化监控、现场管理等方面，都表现得可圈可点。“这家企业几年前曾事故不断，所以我一直不放心，但这次夜查让我改变了对他们的看法。”23时，暗查组才回到驻地，虽然疲惫不堪，但中原大化的表现让王浩水很高兴。 这一路，检查地点均临时决定，平板电脑、手机、车载GPS成了暗查组的“指南针”。有时候，为找到企业的具体位置，暗查组人员把能导航的设备全部开启，一同给驾驶员指路。然而，在偏僻地带，先进设备的集体失灵也使暗查组遭遇迷路的尴尬。 11日18时许，暗查组赶到河北赵县。去年2月28日，位于赵县的克尔化工有限公司硝酸胍车间发生爆炸，致29人死亡、46人受伤。克尔化工随即被依法关闭。王浩水、孙广宇、班洪胜都曾参与了事故调查，但对这家企业是否关闭到位、会不会偷偷生产，他们“有点儿不放心”。 进入赵县后，车子不慎驶入狭窄的村庄小路，一时间，所有导航设备都无法搜寻到车辆所处位置。泥泞的村路颠簸不堪，路上还不时出现障碍物，驾驶员不得不艰难掉头，重新寻找出路。经历了半个多小时的移转腾挪、起伏颠簸，车子才重新回到了大路上。 一边通过电子地图搜寻，一边凭着记忆寻找，暗查组几经周折，才找到了曾经的克尔化工。除了看门的2名保安外，厂区再也找不到其他人，严重损毁的厂房破败不堪，废旧设备杂乱堆放在空地上，现场依然保持着事故之后的模样。 发生事故前，这家以生产农药、医药中间体为主的企业年利润达上亿元，是河北省的重点项目。正因为利润惊人，暗查组担心企业明停暗开。“这是国务院安委会挂牌督办的一起事故，不到现场看看，我们不放心。”曾参与过这起事故调查的人员说。 除了克尔化工，暗查组还费尽周折找到了另一家曾发生过事故的企业。今年1月14日，奥克特化工氯化胆碱水剂车间发生爆炸，虽未造成人员死亡，但导致多名工人受伤，周边民房受损。现场检查发现，发生事故的氯化胆碱装置已经停产，但暗查组人员不敢掉以轻心，检查得格外仔细。“我昨晚特意上网查看了这家企业的事故图片，与我们看到的现场情况进行比对，以防他们暗藏玄机。”王浩水一边说，一边拨通了一位氯化胆碱专家的电话，咨询相关的生产工艺。 返京的路上，暗查组人员依然没有从紧张的工作状态中走出来，不断讨论着检查中发现的问题。“下一步，我们要对发现的隐患进行挂牌督办，督促地方政府跟踪整改，确保隐患彻底消除，绝不容忍任何一处隐患继续存在下去。”这段王浩水与孙广宇的交谈，被记者悄悄地记录了下来。 专题新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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